“花褪残红青杏小,燕子飞时,绿水人家绕。枝上柳绵吹又少。天涯何处无芳草。
《蝶恋花》前半阕看来只是风景平铺直叙,作者走在风景中,东看西看,不那么着意写诗。看看凋零衰退的残红,看看刚萌生出来小粒的青杏,红绿相间,创作者对色彩有画家的敏感。暮春初夏,燕子翻飞,一弯绿水环绕着村落人家。
“燕子飞时,绿水人家绕”,放在白话里也是好句子;放在今天的流行歌里,也一样是好歌词,却平凡无奇,没有一点困难费力。不用典故,没有奇僻的字和韵。诗人看到风景,述说风景,风景自然到不需要妆点修饰。
宋人美学每每说“平淡天真”,但书画诗文上能做到的,其实没有几人。一卖弄就无法天真,一矫情刻意就无法平淡。
诗人在岁月里走着,有一点感伤柳絮在风里飘散,“吹”字用得极好,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力量催促着时光。但是诗人本性是乐观的,他一涉感伤,很快就转圜出新的豁达——柳絮也是种子,不留恋枝头,就飘洒向天涯。
“天涯何处无芳草”,像自嘲,其实是领悟生命的扩大。柳絮飘散,失去的既不可得,自然天地之大,生命无处不在,柳絮也会天涯海角落土生根。
风景的平铺直叙,有了最后一句收尾,才有了提高,有了生命的意境,可以反复沉湎了。
《蝶恋花》后半阕很精彩:走在风景中的人忽然遇到事件,听到高墙里有笑声,有女子荡秋千的喧哗。墙外的道路,墙外的行人,一时徘徊踟蹰,陌生不关己事的风景活了起来。
“墙里秋千墙外道,墙外行人,墙里佳人笑”——东坡用的是现代电影蒙太奇的手法。萌芽于二十世纪初的蒙太奇是画面的剪接,把不同时空并列,让读者自己去拼图。东坡用了“墙里”“墙外”“墙外”“墙里”四个镜头,古诗词里叫“顶真格”,使原来无关的“秋千”“道路”“行人”“佳人”四个元素,产生钻石切面般的光的折射。
荡秋千的女子,道路上的行人,墙里的笑声,行人的窥探,牵连成有趣的关系。
东坡对人有关心,即使后来为小人陷害,坐了牢,常跟朋友说“多难畏人”,吃了亏,对人有了畏惧提防,但本性上还是喜欢亲近人。走在暮春的路上,听到墙里有女子荡秋千的欢笑声,忍不住想探头看一看吧。
东坡或许没有想到探头探脑惊扰了墙里的少女,一溜烟笑着跑了,留下他一个人,被误解了,或被骂了,有一点懊恼。这么美好的时光,他用带一点无奈的自我嘲弄方式笑一笑,解脱了自己——“多情却被无情恼”
《蝶恋花》真好,词汇文句音韵都没有难度,但或许难在心境吧,难在诗人可以回头来做了这么真实的自己。对美有眷恋,对人有好奇,却生活在世俗间,要守世俗规矩,只好自嘲“多情”。诗词里这么直白地讲自己的贪嗔痴爱,一无隐讳做作,是东坡可爱处。极高明,却能道中庸;有深情,却能解脱;平易近人,东坡词所以千古以来令人喜爱。
清末学者王阊运批评《蝶恋花》说:“此则逸思,非文人所宜。”隔着墙头,听女子笑声,窥探女子荡秋千,学者正经八百,觉得东坡不守规矩。“逸思”是想入非非吧,王闿运不算太八股迂腐的学者,但还是告诫“文人”不宜。
东坡好像不那么刻意要做文人,文人还是要像人,像文人而不像人,也就无趣了。
《蝶恋花》的创作年代有不同说法,苏词编年常把这件作品归在东坡谪居惠州时作。这样编年大多是依据清代张宗《词林纪事》所引的一段故事:东坡在惠州,侍妾朝云唱《蝶恋花》,想到“枝上柳绵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”,歌喉将啭,泪满衣襟。
朝云唱《蝶恋花》不胜嗄咽悲抑,并不说明这首词一定是东坡在惠州所作。有时恰是因为一首旧作品,历经岁月沧桑,同样的句子,更能引人伤感。人到了六十岁,回头去听中学时的歌,即使歌词欢乐,听起来还是有岁月沧桑。东坡年老,谪居岭南,侍妾都去,朝云唱《蝶恋花》,或许触景生情,有更深的感怀吧。